建筑漫谈
《乌衣巷》刘禹锡(唐)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台城》韦庄(唐)
江雨霏霏江草齐,
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
节日里,通向山村古镇的道路上车水马龙,人们怀着喜悦和憧憬逃离繁华的都市。奇怪的现象发生着,都市日益丰富的生活对我们的吸引力越来越大,而我们内心深处则越来越感到与现实生活的疏离,越来越渴望在山村的自然之间,在古镇的人家之旁获得片刻心灵的放松和解脱。
事实上,那些由于经济利益的驱使和旅游时尚的追求,古镇展现给我们的仍然是虚假而单调的生活,迫使我们不得不深入到路途更远、都市文明影响更小、人类创造力更低的乡野荒村。最终我们还是会失望的,在“桃花源”中,我们无法寻求到真正渴望的,无法寻求到生命的意义,自然无法消除现实生活中的困倦。我们对山村古镇的向往在于我们民族的集体记忆,正如乌衣巷口的斜阳和台城墙下的柳树使得诗人感受到世间的沧桑,在数千年的历史中不断因诗人们的吟唱而深入到我们民族的灵魂,在人们内心深处获得共鸣。然而我们今天发现,山村古镇似乎难以像滋润古人一样给我们以营养,难以像慰藉古人一样给我们以安宁。与传统的断裂,使我们远离民族的集体记忆,空前的创造力使我们无瑕回味前辈的努力。用现在时尚的话说,我们“活在当下”,尽管我们也不断地在质疑丰富多彩的生活是否已使我们摆脱生活无意义的困扰。
那些山村古镇令我们失望,一方面是由于我们的创造力和理性思辨使我们无法将民族的集体记忆投射于其中,另一方面,是由于我们的自信心和价值取向使我们无法将民族的精神传承于其中。古人由于他们创造力的低下而在精神上较我们更少困惑,他们的生活虽然艰辛但很稳定,他们的精神虽然狭隘但很充实,他们的价值虽然低级但很真实。他们一代代重复着前人的生活。正因为如此,在颓败的亭台、石桥、古巷、城墙之中,在永恒的夕阳、鸟鸣、烟云、柳树之间,通过优美的诗句,进行着历史的传承,完成着生命意义的认同。
山村古镇之所以为我们向往,是由于其一代代人生活的积淀,是一代代人生命意义的投射。作为游人,虽然我们无法融入到古镇的生活中,但我们作为旁观者领悟到有异于我们的生活。山村古镇如人一样,有着它的命运,旧的、已不适用的破败了、拆除了;新的,为人所需的被营造出来。可能某个人家有人登堂入将而重修祠堂,可能某个人家有人致仕还乡被敕令立坊扬名,可能某个人家因生计在河边修建磨坊,可能某个人家由远方投奔来在新居上带来新奇的形象。也可能人家聚集多了形成了十字的街道,也可能断壁因骚人墨客的题铭而得以保存,也可能庙宇因香火旺盛而不断扩建,也可能为使舟船便利而修建码头。总之,乡村古镇的存在生长既充满着时代的必然性,又充满着生活的偶然性,有着生活的一致性,有着生命的真实性。因此,在时间的长河里,它自然具有世事沧桑、生命不息的形象,为诗人反复吟唱。
今天,我们的创造力、我们的组织力、我们的认知力使我们不仅在都市中“打造”着各种中国之都、世界之最,也在山村古镇中“打造”着历史形象,进而加速着我们与传统的断裂,以至于在我们这代人中就需要像鉴定文物一样,鉴定山村古镇的原有旧貌。
事实上,我们的都市与山村古镇一样有着一代代人艰辛的努力,有着一代代人生命的积淀,因此,我们的都市一样充满动人的沧桑。可惜,我们的自负和金钱的诱惑,使我们盲目,在“打造”、“改造”的旗帜下有意识地毁灭着都市历史的痕迹。尽管我们可以借着创造美好生活的理由,可以借着改变都市形象的借口,但是,我们就不能对那些前人的生存痕迹给予一点尊重吗?为什么都市的街巷中那些30年代、40年代,以至70年代、80年代的建筑非得使用石材、金属或者面砖包裹起来,非得用柱廊和线脚装饰起来,自欺地以为它们具有了欧洲般的形象,获得了欧洲般的生活?我们是太自命不凡,还是太虚无了呢?
我们不将建筑、都市视为生命体,也无视其传承的精神,无视前人的生存。如果我们不再追求生命和真实,我们还能否创造出具有意义的建筑是使得怀疑的,因为,自负和功利必将导致对传统的和生活的虚无主义,而一切虚无主义都是寄生虫似地生存在历史的积淀之上,当它消耗掉历史积淀的营养之后而又无法建立起有意义的存在,它就走到了尽头。
克服生命无意义的前题,是尊重前人的生命和存在的痕迹,即便它们在我们眼中可能是残破和丑陋的。当我们不能以真实来面对都市时,便会成为无根之萍,即便去山村古镇也无法找到使我们生命更充实的营养。不真实可能会使建造更容易和便利,模仿和虚无不再需要费心去思索我们遇到的生存问题,牺牲只有一个,就是不再进行真正的创造,因而也就无法摆脱生存无意义的困扰。